小丑和蚂蚁

【奥尤】孤独的世纪(短篇完)

孤独的世纪

 

 

最近近上映的电影中,尤里就觉得《永恒和一日》还算有点意思。

 

最后一场夜场结束,零零散散几位观众从座位上站起,冲着那块早该退休的幕布鼓掌。灯光自放映室逐渐亮起,最后照去奥塔别克先生身上,干枯的皮肤在暖黄色灯光下依旧一片惨白,他的声音一如他这个人,了无生气。“感谢大家。”奥塔别克先生脱下已经磨出毛边的礼帽,朝着人群方向颤巍巍鞠了一躬。观众开始退场,等到这间偌大的观影厅只剩下奥塔别克先生一人,只不过用了半分钟不到的时间。奥塔别克冲着放映厅招了招手,主照明灯关闭,只剩下一圈昏暗的筒灯还在徒劳挣扎。

 

三阶台阶对于这个岁数的奥塔别克来说难度颇大,他已然枯朽的五官在这一刻才有了些细微变化——他在较劲啊,尤里坐在第二排最靠外的椅背上,发出轻快的笑声。

 

尤里见过奥塔别克的父亲阿莱克赛,那是一个意气风发的皮革商人,十九世纪末期因为和军队疏通关系,特供皮带和皮靴,所以生意做得不错。一战前夕,他有了自己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奥塔别克,也许是嗅到了战争即将到来的火药气息,也许是疲于商人之间的利来利往,阿莱克赛买下了一间剧院。阿莱克赛对戏剧什么的可是一窍不通,上演剧目等一切事宜由剧院老员工卡里姆负责。

卡里姆曾经询问新老板剧院是否需要改名,阿莱克赛沉思片刻,说,就用现在这个名字吧,读起来很奇妙。

 

在尤里漫长的记忆中,自己是亲眼目睹的这段对话,不过一切都说不准,毕竟他的记忆并不总是那么靠谱。

阿莱克赛不仅失去了发一笔“战争财”的机会,更在战争中丢掉了性命。1916年8月,他在前往德国探望重病妻子时被俘,理由是德国政府怀疑他是法国方面派来的间谍,阿莱克赛最终因为肺炎,死在了妻子前面。尤里犹记得消息传回这座小镇时的场景,不断有人前来剧院致哀,卡里姆抱着尚且年幼的奥塔别克,满面悲痛地向大家表示感谢。尤里坐在剧院中央的舞台上,晃动着双腿,耳边全是压抑的哭声,弄得他胸口有些发闷。他闲来无事晃动着脑袋,左瞧瞧右看看,直到目光直直撞上奥塔别克的双眼。尤里瞳孔紧缩,本能地弓起背脊,像猫一般——这是他第一次为人类所见。

 

可以恣意妄为的城堡,因为陌生人的闯入,轰然坍塌。国王尤里面对这个刚刚失去父母的男孩,恨不得拆骨入腹,食其髓,饮其血。

 

奥塔别克虽然能够看见尤里,但他对尤里并没展现出足够的好奇,在十岁之前,他一直把尤里当做一个藏身于剧院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奥塔别克比起同龄孩子总是要更沉默些,他也无心去找尤里做什么孩童间的嬉戏,再者,他能够察觉到尤里不喜欢自己,两人之间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奥塔别克十岁生日那天,卡里姆的妻子特地为他制作了一个浇满果酱的双层草莓蛋糕,曾经蒙受阿莱克赛照顾的工人们也都送来了自家的拿手好菜。对奥塔别克来说并不算熟悉的一群人挤满了一整个化妆间,大家为表亲昵,不是拍拍奥塔别克的肩膀,就是来揉揉他的脑袋,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十岁,是一位真正的先生啦。”大家纷纷这样说道。“新晋先生”奥塔别克决定实行一次自己的权利,他拉住卡里姆的袖口,问道:“我可以邀请尤里来参加这场晚宴吗?”

卡里姆愣住了:“尤里是?”

“就是经常在剧院里跑来跑去的那个孩子,”奥塔别克停顿了下,继续补充道,“穿着棕色背带裤的那个。”

卡里姆和满屋子的大人都沉默了。

“我恐怕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卡里姆很快将这件事抛去脑后,他和妻子热情地招待着前来拜访的客人,大家喝酒聊天,怀念阿莱克赛先生,同时为奥塔别克送上各式各样的祝福。

 

人群散尽,卡里姆的妻子手脚麻利地将一屋子狼藉收拾整洁,堆满食物残渣的桌子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由于是生日,所以卡里姆准许奥塔别克“想几点睡就几点睡”。奥塔别克坐在长桌一头,面前放着一块切好的三角形蛋糕,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大人在捕鼠。果不其然,时钟的分针还没走去两格,尤里就双手托腮坐来了奥塔别克身侧。

“这是我的生日蛋糕。”奥塔别克把蛋糕往尤里的方向推了推。

“你不怕我吗?”尤里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少年老成的十岁小男孩,弯成月牙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你是谁?”奥塔别克反问一句。

“尤里。”

“你是谁?”

尤里皱起好看的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大大方方地笑了:“我也不知道。”

 

尤里自然是吃不了蛋糕的,他也不需要吃东西。奥塔别克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对方,他能看见他,切切实实地看见他坐在这里,准确无误地听见他所说所言,便没有理由害怕。

 

二十岁的奥塔别克已经长成一位英俊青年,卡里姆夫妻为奥塔别克的亲事伤透了脑筋。比起阿莱克赛应对任何人都游刃有余的讨喜性格,奥塔别克实在是太过死板与沉默,明明是二十岁的小伙,却从不愿去年轻人聚集的酒吧或者舞厅。一开始还有大胆的姑娘前来主动搭讪,但被拒次数多了,姑娘们也都对这座“冰山”失去了兴趣。

 

奥塔别克钻进厚重的幕布后方检查机关,火红的天鹅绒背景衬得尤里就像是一抹奶油——他总是神出鬼没。

“我看这个姑娘就挺好。”尤里挑开幕布一角,用眼神瞥了瞥观众席。

奥塔别克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说的是娜塔莉亚,那是一个热情似火的女孩,认定了奥塔别克之后任凭对方如何冷漠都不愿退缩。

“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这些姑娘?”尤里见对方无动于衷,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奥塔别克已经长大了,他甚至已经比自己要高出一个头,按道理来说正常的人类应该到了追求女孩娶妻生子的年纪,毕竟话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奥塔别克装作没听见,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决定把这里改成电影院。”

“电影院?”陌生的名词成功抓住了尤里的注意,“什么叫电影院?”

“就是放电影的地方。”

“什么叫电影?”

“电影就是在一块白色的屏幕上讲一段故事。”奥塔别克的解释不得其要。

“哦。”尤里却仿佛已然恍悟。

 

1935年,二十三岁的奥塔别克将父亲留下的小剧院改建成了小镇上第一家电影院,卡里姆询问奥塔别克是否要为电影院换个名字,奥塔别克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就用现在这个。电影院上映的第一部电影是《木十字架》,尤里津津有味的看了一场又一场,他很喜欢开场那个十字架的镜头,他想要告诉奥塔别克电影的确如你所言是一件了不起的发明。但当他满心欢喜找到奥塔别克时,年轻人却在放映室这个绝佳的观看地点背对屏幕,两条腿相叠,架在椅背上,闭目小憩。

尤里对着他的耳朵呼呼吹风,奥塔别克没有察觉,但他知道尤里来了,便闭着眼轻声嘟囔了一句,顺带翻了个身。尤里眼见着几乎架空的奥塔别克就要翻下座位,赶忙伸手去接,却于事无补。放映室叮铃哐当一阵乱响,放映机带着整部电影和电影院的观众一齐歪了脖子。

 

电影结束后,奥塔别克来到幕布前向观众鞠躬道歉,尤里通过放映室的窗口紧盯着奥塔别克脑袋上的旋,出了神。

 

第二次世界大战很快打响,德国在欧洲的侵略步伐逐渐加快,卡里姆担心奥塔别克会去参军,便成天在他耳边念叨战争是多么的可怕。“我表叔家邻居在乡下的农场一夜之间全没啦,现在不比上次战争,遍地都是坦克,满天都是飞机,人是逃不掉的……”

 

奥塔别克难得喝了酒,安静地趴在桌上耍酒疯,尤里也趴在一旁,小巧的下巴抵着桌面,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奥塔别克平静而又狂乱的侧颜。

奥塔别克歪过脑袋,和尤里四目相对,彼此距离之近,足以让尤里感受到奥塔别克呼出的热气。

“我听见你的心跳了。”尤里轻声笑道。

“最近要上一部新电影,《绿野仙踪》,你应该会喜欢。”奥塔别克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几分难得的笑容。他很喜欢尤里的眼睛,波光潋滟,灿若星辰,而且里面总是清楚地映着自己的模样。

 

奥塔别克最终没有选择奔赴战场,战时电影院生意萧条,他便经常关了门,独自一人躲在卧室里看书。没有电影看的尤里同样无聊,他差不多和奥塔别克成了“连体婴儿”,片刻都不曾分离,奥塔别克看书,他就安静地坐在窗沿上看外面的风景。卧室窗外是一片普通住宅,奥塔别克有时瞥见尤里看风景看得出神,忍不住暗自发笑,他小心翼翼放下书,蹑手蹑脚来到尤里身后,胸口几乎贴着尤里的背脊,往外探出了脑袋。

“哦,原来是这副好风景。”

奥塔别克的声音突然从上方传来,尤里吓得一个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他愤怒地转过身,准备狠狠“奚落”一番对方,可惜“报复”并未得逞。奥塔别克的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尤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抱抱你。”宛若一声叹息。

 

卡里姆的妻子没能熬到战争结束,卡里姆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他的儿子前来接替父亲,成为了奥塔别克的助手。奥塔别克给了卡里姆一笔不菲的酬劳,以感谢这三十多年来对父亲的帮助,以及对自己的照顾。尤里站在大厅里目送卡里姆一路远去,他对奥塔别克说:“他是一个好人。”

奥塔别克点头:“我知道。”

“你也是个好人。”

奥塔别克笑了笑,不置可否。

 

战争结束后,百废待兴,唯一的好消息可能就是电影突然盛行起来,奥塔别克和卡里姆的儿子两人忙得焦头烂额,最后不得已又找了一名放映员和一名售票员。《浮华世界》之后出现了越多越多的彩色电影,虽然这是一部带有革命性质的划时代之作,但尤里却对此嗤之以鼻:“除去色彩之外,这部电影简直一无是处。”他似乎成了一名专业的“影评人”,奥塔别克总是会被尤里气呼呼的少年模样逗乐。

1951年,奥塔别克收拾出另一间大厅,加设了第二块屏幕。严格来说,电影院的规模比起之前已经扩大了一倍,每周一部新电影的速度让尤里彻底沉浸其中。尤里看电影,奥塔别克便站在放映室的窗口看着尤里,永远不会老去的少年表情丰富,他总会随着电影里的故事情节发展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紧皱眉头。

 

《堂吉诃德》是第一部让尤里落泪的片子,那一次奥塔别克正巧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和他一同观看。奥塔别克看过这本书,他很想知道苏联会把这本书拍成怎样一部电影。电影结束后,观众久久没能回过神来,更没人起身离开。就在这样古怪而压抑的沉默里,奥塔别克转身,看见了泪流满面的尤里,胸口猛然一阵钝痛,呼吸停滞。尤里的悲伤是如此不加掩饰,他用右手拇指与食指钳住眉心,睫毛轻颤,双目微阖,眼泪顺着泪痕一滴滴划过脸颊,落入地毯上,砸出一个个斑驳的点。

奥塔别克尝试用手臂圈住尤里——也许他圈住了,也许没有,他将脸靠了过去,尤里像是有所感应般仰起脸,抵上了奥塔别克的额头。奥塔别克相信尤里将永远都会是这般少年模样,不论外表还是内心,永远赤忱美好的15岁啊。

 

电影行业火速发展起来,在拥有三块屏幕之后,奥塔别克的小剧院再没有其他空间开设更多影厅。渐渐地,尤里成了这家电影院唯一的年轻观众,其他年轻人都更愿意去新建成的有爆米花和可乐的电影院。奥塔别克依旧保持一周上映一部新片的节奏,电影市场忽然的壮大,让无数烂片涌了进来,已过耳顺之年的奥塔别克没有那个精力去甄选每部影片。

1975年,工业光魔公司成立,《星球大战》的开拍意味着又一个电影新时代即将展开。奥塔别克撤掉了两块屏幕,并将影厅租给了开快餐店和便利店的邻居,至此,影院只留下了最初那间影厅。

 

两伊战争爆发的消息传来,虽然这次战火燃起的地方有些远,但这就像一个信号,奥塔别克原本挺拔高大的身躯逐渐弯曲下来,他开始两鬓斑白,行动迟缓,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深沉如水,让人不敢轻易直视。奥塔别克一生未娶,电影院也经营惨淡,身边只雇了一个名叫伊格纳西的波兰小伙帮忙。小伙生性乐观,喜爱音乐,电影院休息的日子里就背一把吉他上街头卖唱,他有时也唱给奥塔别克这个老头听,这时尤里就会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年轻人眉飞色舞的动情模样,忍不住撇过脸冲着奥塔别克做鬼脸。

尤里很喜欢伊格纳西,伊格纳西就这样在小镇立足,娶了一位同样喜爱音乐的吉普赛姑娘,婚礼前夕,奥塔别克为这对幸福的恋人送上了一对做工精巧的结婚戒指。

婚礼归来,尤里不停缠着奥塔别克,让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婚礼细节。比如他们选了什么作为主食?配菜有哪些?新娘说喜欢玫瑰花,他们的婚礼上当真铺满了火红的玫瑰?奥塔别克不厌烦,低沉而缓慢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奥塔别克已经很困了,他总是说说停停,小憩一会儿,又从头讲起。

 

伊格纳西最终成为了奥塔别克的最后一位雇员,1998年,当全世界都在为《泰坦尼克号》所疯狂时,奥塔别克的小影院结束了最后一部电影——《永恒和一日》的放映。

“感谢大家。”行将就木的奥塔别克对最后一批观众鞠躬致谢,坐在第二排最靠外椅背上的尤里注视着他,目光如炬。

“你要走的话把我也带走,我想去外面看看。”这是尤里对奥塔别克说的最后一句话,奥塔别克望着他,没有开口。

 

1998年圣诞节后,影院的破拆工作开始进行,工人们惊恐地从影院墙壁中挖出了一具白骨。警察很快将现场封锁,伊格纳西和妻子被召唤至警局,警察原本还想把奥塔别克叫来,伊格纳西皱着眉十分为难:“奥塔别克先生年纪太大,已经无法下床,恐怕来不了。”最后还是法医给出的鉴定,说这具白骨保守估计也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不可能和一个1912年出生的老人有什么联系。

伊格纳西去探望奥塔别克时转述了这件事情,奥塔别克听闻后一脸平静,他嘱咐伊格纳西将那具白骨埋去自己预定好的墓地旁。

“我曾经听父亲提起过,那里在他接手前曾经走失过一个15岁的孩子,叫尤里,墓碑上就写这个名字吧。”

 

1999年,奥塔别克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场降雪中平静离去。受过阿莱克赛照顾的工人的后代,卡里姆的孙子、重孙,还有伊格纳西一大家时不时带上一束鲜花,前去缅怀这位孤独一生的老人,好叫他死后不再如生前那般寂寞。

 

有人在思念我,在这世间,我活在一个人心里。

也许从未有人读懂过奥塔别克的墓志铭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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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的死因我这里的想法是一个有地位的男人婚外情生的孩子,后来由于家产继承问题被杀害,正巧当时剧院在建,所以就被人封在了墙壁里。

这篇原本应该叫做《孤独的夜游人》,觉得文不切题,就改了,依然会收录在预售的本子里☞预售地址 取代《乡野叙事 孤独的夜游人》,《主人和仆人》这篇我也就不写了,没时间啊,情人节写了个情人节番外,算作两清~

本子卖得很惨淡,估计是要考虑上海only了,要不然害怕这个数量不给印_(:з」∠)_

乱七八糟的奥尤短篇都写完了,也算是满足了我的各种脑洞,接下来就专心写《每到春来》啦,更新时间不固定,尽量不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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